乘坐阿联酋航空公司的飞机在迪拜中转的时候，我赶忙在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英文最新版的埃及旅游手册：如果去埃及不是最远最冒险的旅程，那我肯定白白浪费了之前在欧罗巴大陆上九死一生的机会。

之前听天则所的老先生们讲过埃及：战乱、军方政府、世俗化的伊斯兰国家、停滞的经济，还有独具特色的无数烂尾楼。确切地说，应该是无数尚未封顶的楼房：据说埃及对完工的建筑征税，因而很多埃及人在楼房封顶后，故意保留房顶的钢筋水泥柱，显示一派尚未完工的情形。车开进开罗市内的时候，果不其然，在飞机上尚且能够看到的一点绿意在这座被沙漠包围的城市再难寻觅，目之所及只有一色混黄的建筑外立面，而这些建筑大多保留着房顶上裸露的钢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样做避税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则是很多埃及老百姓自建房屋，有钱时就建设，预算花完了就停工，等到攒够了钱再继续，所以才有了这些“正在施工”的景观。不惟开罗，沿尼罗河而下的大半埃及国土上，到处都是如此。

如果不看那些高端商场（也不是随处可见），不看气派的政府大楼，我还以为来到了中国西北的某个三线城市最无序的街区：鸣笛超车的面包车玻璃用胶带粘着，里面挤了六七个人；没有红绿灯和斑马线的市内公路混乱不堪，行人随时从不知什么地方飞奔过街，而司机们则司空见惯，各式车辆没有后视镜的居多，没有剐蹭划痕的更是少见。在北京的美国朋友曾跟我打趣说，在中国过马路是一种冒险，我后来确实跟他提起埃及的经历：那么在开罗，过马路是“人类不宜”的行为。

位于尼罗河中心、西开罗最繁华地带的扎马雷克岛（Zamalek）面积约275公顷，相当于四个故宫的大小，却住着超过42万人。自从埃及第一任现代国王弗阿德一世的父亲、具有法国教育背景的埃及总督赫迪夫· 伊斯梅尔（Khedive Ismail）为埃及制订了欧洲化的建设规划以来，这座尼罗河上的小岛就成了开罗上层社会的所在。正如人们喜欢称哈尔滨为“东方小巴黎”一样，扎马雷克岛是尼罗河上的巴黎。我们就住在这个岛上。

朋友是个有心人，特意安排在全开罗凤凰花开的时节招待我们。由一条绿带划分开来的扎马雷克岛像一个芒果，南端有大片的绿地，还有鼎鼎大名的开罗塔—一座上下等粗的有些乏味的建筑，和建于1882 年的杰济拉俱乐部，是非洲甚乃至中东地区最古老的高尔夫球场。从上个世纪初，这里住的就是外交人员、开罗的上流社会和外国精英。在岛上散步，无意中转进Diwan书店，买了一本叫做《一个开罗女人》的小说，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岛上，书中所写的那些地标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仍然完好地保留着。除了巴洛克建筑随处可见，街心花园、西餐厅和工艺品店也遍布每一条街巷，此外还有苏伊士运河开通时法国欧仁尼皇后下榻过的伊斯梅尔总督的宫殿，他14个妻子中的三个曾经住在这座朝向尼罗河的形似凡尔赛宫的建筑里，它现在的名字叫开罗万豪酒店。

如果能用一个词来描述开罗，我想再也没有比“分裂”更确切的了。开罗有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有绿树浓密的使领馆区和高端商场，有毫不逊色于其它地方的高尔夫球场和酒吧，也有很多别处没有的独特反差。如果你见过底特律的老城区，就是《暴力街区》电影的原型；如果你住过北京二环外的棚户区；如果你待过柏林的Kreuzberg土耳其移民聚居区，那么让我告诉你，跟开罗的“死人城”比起来，它们真是既乏味又“奢侈”。在方圆六平方公里的“卡拉发”公墓群里，与墓碑朝夕相处的竟然有一百万埃及居民，这就是“死人城”这个名字的来历：一帮职业守墓人的后人和无数买不起房子的底层人民住在这个有清真寺却没有屋顶、有咖啡馆却没有垃圾桶的墓地里。

为埃及经济贡献了35%的GDP份额的开罗汇聚了全国就业人口的24%。开罗的人均生产率一直位列全球城市中的倒数，政治不稳定更让全国经济雪上加霜。文化和民族性格让来开罗投资的外国资本不时感到沮丧：签长期工作合同是很不靠谱的，赚够了钱就去“享受人生”是埃及劳动力的天性一般。人均GDP只有中国一半不到的埃及基尼系数为0.3（位列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指数》187个国家中第110名），比中国0.42更加穷得平等一些。

作为曾经的阿拉伯世界领袖，现在的阿拉伯联盟总部所在地，埃及和开罗的光荣已经远不及两个千年前地中海南岸的亚历山大那般耀目。甚至，与阿拉伯世界的后起之秀阿联酋和卡塔尔相比，埃及太穷了；与中东的摇滚明星黎巴嫩相比，埃及太老了；与欧盟的睦邻政策重点土耳其相比，埃及世俗化的脚步太慢了。由征服者的后人写就的外族殖民史和民族独立史至今仍活在以日期命名的道路和桥梁上，只是新的纪念日还没有带来人们期待的福祉。

离开埃及前一天，我们乘车从开罗前往亚历山大。在这条著名的沙漠公路上，朋友给我们介绍经过的一处水草丰美的湿地：尼罗河三角洲最丰饶的地方竟没有人来投资开发。在曾经的法老灯塔故址上建起的是一座金黄色的岩石堡垒，拂面的地中海的风，从海那边富饶安定的世界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