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我到华盛顿参加乔治·梅森大学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会期三天，时隔四年又来华盛顿，我特意留出几天时间，计划见一见朋友，走访几个机构，其中让我引以为思想理念之家的就有加图研究所。

会议期间，意外听闻David Boaz先生罹患恶疾，已经到了临终关怀阶段，不仅错愕。等我到了加图研究所，和朋友见面，才得知，原来先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更不幸的是，不久前他又遭遇交通意外，病上加伤，命悬一线。我二人对坐叹息，生命无常，英雄迟暮。

今天又去加图研究所见另一个朋友，不觉已到下午，刚走出门，就看到信息传来，先生已然作古，无可奈何！坐车回下处，一路上怅然若失：不见先生六年余，时有书信往来，音容笑貌宛在目前，怎么竟都成了往昔，成了不可复制的回忆？

2016年，我已经在所里工作了三年，从一个脑袋空空，只有些热情和执着的年轻人，变得跃跃欲试，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学习，阅读，写作：理念是有力量的，甚至可以说，理念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也是那时，我第一次读到古典自由主义的著作，知道了些概念，也认识了一些过去的和现在的人物。思想上的冲击，不亚于彗星撞地球，观念的世界向我敞开了大门，而站在门里的，就有David Boaz先生。那年八月，我第一次来到美国。在华盛顿短暂停留的几天，我在Tom Palmer博士的鼓励下，去加图研究所拜访David Boaz先生。

八月的华盛顿十分闷热，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是怎样穿着一身西服从酒店走去加图研究所的了，只记得那段路并不很长，从北而南，向东走不远就到了。David Boaz先生热情地欢迎我，握手坚实有力，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他是肯塔基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在我这个英语专业出身而又喜欢美国乡村音乐的人听来，很有亲切感。他的言辞沉稳，表达精妙，逻辑清晰，让习惯了和老先生们打交道的我如沐春风。我记得当时我们谈了很多，不知不觉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并不急着说再见，反倒是我一个劲儿地看表，怕误了后面和朋友的约。

他问我个人有什么追求，在做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很骄傲地向他介绍当时正在翻译和已经翻译完成的书籍，以及在报纸上发表的评论，他听后很高兴，拉我到书架前—那是整整一面墙的书啊，当时我想，要是有天我也有这样一墙书就好了，后来我终于有了这样的一墙书—取下一本，是中译本《古典自由主义—入门读本》，译自他的著作Libertarianism-A Primer。他对这部中译本很自豪，并说再有类似的书籍出版中文译本恐怕不容易了。当时，我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乐观情绪，尽管当时已经有很多风雨欲来的迹象，盲目的乐观主义和年轻的热血仍让我视而不见。“没问题，一定能行的。”现在回想来，那是我曾有过的很傻很天真的宣言。David Boaz先生并不鄙薄，只是用他那极富戏剧性的嗓音说，“我们的事业是高尚的，但道路却充满艰辛。”

2018年深秋，我到Fairfax参加一个短期的培训项目。项目结束后，我又到加图研究所拜访先生。他仍然十分热情地接待我，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更多的是安静地听我讲述我的遭遇，在工作中遇到的挫折，对形势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判断。盛洪教授常说，困难会锻炼我们的神经。然而，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之后，我常常怀疑我们的努力是否徒劳，更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当我讲了一通而并不见David Boaz先生插话的时候，我就停下来，心有戚戚。David Boaz先生毕竟见惯风云—他可是曾在东西德并立时期从西德往东柏林夹带哈耶克译著的人！—他没有说教，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只要有你们在，就有希望。”

临别时，他送给我他的书The Libertarian Mind—这本书至今仍在我的案头，不时翻阅，给我启示和鼓励。他坐电梯送我到楼下，我提议在大厅电梯前的一尊米塞斯的半身铜像前和他留影，他欣然应允，自拍之后，还请来前台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拍了照片。照片中，我是坚毅的，他则充满信心：也许时间会最终见证他的信心是否其来有自。

我们不时通信，他会分享文章和书评给我，我则要么长篇大论要么三言两语的回复他，他也从不以为意，以长者的纵容待我，而我也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善意。再后来，他为我写了提名信，让一个后生晚辈，一个毫无成就的中国小伙登堂入室，一窥理念世界、思想市场的丰富与深邃，我感戴一生。

人世浮沉，白云苍狗，萍踪浪影，沧海桑田，软弱的，坚定的，短暂的，永恒的，得势的，失意的，活着的，死了的，历史自有评判，人心自有定论。

今日，我缅怀一位尽管身处万里之外却时时挂念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们自由与否，幸福与否，富足与否的先生，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理念却时时与我同在。

夜海远航，在诸多于我如明星般的楷模中，他是最亮的那颗。他从未离开。

（2024年6月7日，于美国华盛顿特区）

David Boaz先生的一些金句：

· Conservatives want to be your daddy, telling you what to do and what not to do. Liberals want to be your mommy, feeding you, tucking you in, and wiping your nose. Libertarians want to treat you as an adult. every government intervention in the marketplace tends to reduce wealth and the overall standard of living.

· The difference between libertarianism and socialism is that libertarians will tolerate the existence of a socialist community, but socialists can't tolerate a libertarian community.

· Each person has the right to live his life in any way he chooses so long as he respects the equal rights of others.

· Don’t hit other people, don't take their stuff and keep your promises.

· We should distinguish at this point between "government" and "state" ... A government is the consensual organization by which we adjudicate disputes, defend our rights, and provide for certain common needs ... A state on the other hand, is a coercive organization asserting or enjoying a monopoly over the use of physical force in some geographic area and exercising power over its subje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