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斯旺大坝乘船，沿尼罗河顺流而下，一天一夜之后，才到达古埃及的旧都底比斯，今日埃及的卢克索。船靠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们没有遵循时间表的安排，径自游览了三千年历史的卢克索神庙。这座供养着太阳神阿蒙、自然神姆特和他们的儿子月亮神孔斯的神庙体量庞大，最令人震惊的是它的门前有一条三公里长的古石道，现场保留着考古挖掘的痕迹，两边排列着不计其数的斯芬克斯雕像，直达竖立着巨大方尖碑的卡纳克神庙—底比斯最古老的神庙。

如同世界上大部分的祭祀性建筑，附近有人们聚会的场所，就像中国的“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卢克索神庙西南、尼罗河边正有这么一处小市场。刚过了旅游旺季，市场中行人寥寥，可能这处专门为游客而存在的市场根本无法用旅游纪念品吸引本地的消费者。

导游是个中年努比亚妇女，很友好，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参观了以山势为金字塔的帝王谷。这里有三千五百年前到三千年前的数个王朝法老的陵墓，其中就有埃及的国宝、年轻法老图坦卡蒙的陵墓。惊诧于几十座可以探访的陵墓和几千年无法量度的时间，尼罗河西岸的帝王谷是古埃及精神世界中太阳神休憩的地点，也是他们的法老往生的寂静之地，我已经深深地震撼于金色的岩石之下竟有巧妙的构造和精致的装饰。图坦卡蒙的陵墓中有几吨重的石棺，有意思的是，盗墓贼曾试图将棺盖盗走，却因不堪其重，最终把棺盖留在了几米之外的上一级石室中。

经过希腊人命名的门农巨人石像，旷野之中，以远山为背景，苍凉感可与幽州台相类。在埃及有确证的五千多年历史中，女法老屈指可数，算上古埃及版“武则天”艳后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在今天留下巨大地标供人瞻仰的，惟数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虽然三千五百年前，她的继子、战功卓著的图特摩斯三世竭力将这位治理埃及时间最久的女法老的痕迹抹除，但哈特谢普苏特的停灵庙仍然屹立在金字塔形的帝王谷背后。亲手触摸墙壁上用錾子凿掉的铭文，注视这位女法老硕果仅存的形象，几千年的历史如此轻盈，在指缝间流走。所谓不朽，简直像半山腰上石匠们工房石窟中对女法老意淫猥亵的壁画一样，荒诞不经，又充满嘲讽。

与四环内北京城区面积相当的埃及人口第八大城市卢克索，缺少一切和第三次工业革命相联系的现代感。这座曾经的世界首都、荷马口中的“万门之都”是灰色的，满是尘土和纸屑的城市公路、裸露着砖块与水泥勾缝的四层楼房、破旧的车辆和没有铃铛的人力三轮车，还有无精打采的行人和穿着斑驳色彩长袍的小商贩，所有这些都像改革开放前中国随处可见的小县城景象。

我们的努比亚导游特意安排坐马车游览城区，快活的车夫大叔招呼我一起坐在马屁股后面，我们开始了一次马粪味道的城市之旅。这是个知道中国的老人，跟街边便利店的老板一样，渴望埃及也有中国那样的经济腾飞，虽然对于这成功的代价，他所知甚少。拐过一个街角，卢克索最大的自由市场让它为数不多的中国游客惊呆了：不足两米宽的街道两旁是杂乱而交融的各式商铺，鲜艳的布匹伸展到铺位之外，应季的蔬菜和水果堆得散漫而随意，五金铺子里锅碗瓢盆花样繁多，而我在想，或许卢克索所有的人声鼎沸都聚集于此。琳琅满目的商品，大半进口自中国。不同于香港的生鲜市场，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或者柏林的克罗伊茨贝格（Kreuzberg），这是一个马车可以与小贩和平相处的市场：不管是行人还是商铺的伙计，马车经过时他们都礼让有加，本来跨街悬挂的商品也都因为我们的经过而暂时摘下。好奇的孩子不时凑过他们脏兮兮的笑脸，他们的妈妈或者奶奶则从黑袍子和长面纱中露出戒备的神态。

一家甘蔗果汁店直到华灯初上才开门，导游大姐执意请我们尝一尝新鲜的甘蔗汁，推辞不过，一块人民币一大杯，让我感慨人民币的强大购买力。午饭安排在一家中餐厅，晚饭则换到了一条繁华街道上的上海饭店，50万人口的小城竟有不止一家中餐厅。接待我们的服务员是个干练的埃及小伙儿，一张口竟是够用的中文，简单的交谈中，他一再跟我们说起对中国的向往，对学习中文的热情，虽然英语是这份工作的基本要求。想起之前导游大姐说到经济不景、就业艰难，我更感慨这个学中文的年轻人可能经历过的迷茫和挫折。

“我想去中国做生意，跨国贸易。”

“我已经学了好几年中文，现在还在学习。”

“中国很有钱，中国人民很富裕。”

从开罗到卢克索，从阿斯旺到亚历山大，从马车之旅到尼罗河上的游轮，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这家挂着中国结、卖地道宫保鸡丁的中餐馆。同样是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民族，同样是屡受外族侵凌的国家，同样是区域大国和新兴经济体，埃及与中国的差距悬殊。更让人唏嘘的是，中国的主人仍是华夏子孙，埃及的国民则已早不再是法老的子民。